程鹏,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人,年生,东南大学毕业,硕士研究生,未婚。因职场频频受挫而选择流浪街头,人生从未有过“巅峰”。他究竟经历了什么?
再见陌生人
再次碰到他,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。
年1月29日,下午6点左右,太阳在西边的山脊上缓慢下沉。我再次来到家附近的公园散步。临近春节,很多人离开昆明回老家过年去了,近旁的一所职业院校也早已放假,公园冷冷清清。我顺着公园的步道行走着,傍晚的阳光温熙柔和。
我走得并不快,但还是跟上了前方一位身形魁伟的男士。随意侧身看一眼。这一看让我顿时愣住了——居然是他,真的是他。蓬乱的头发剪成了寸头,污花的脸洗干净了,深棕色外套,蓝色裤子,脚穿一双*绿色“解放鞋”,正悠闲慢步。尽管整个人看起来仍显颓废,但相较早前我见到的他,干净整洁得多,脸上也有了几分光彩。他鼻梁上的眼镜还是以前那副,模糊的镜片背后,眼神依旧模糊迷离,藏着猜不透的秘密。
“你好,你就是那位……吧?”我很唐突地问。
实际我们并不认识,此前也从未说过一句话。年下半年,我时常在清晨来到这个公园,时常见到他,好奇地注视他,但他从未留意过我。那时候,公园里早锻炼的人很多,来来往往的行人眼中,蓬头垢面满身脏污的他,就是个流浪汉,人们对其唯恐避之不及。然而,就那么时常与之碰面,看他,他竟也像个老友,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。
他很谦和地咧嘴笑笑,露出缺了个口子的上牙,肯定回答:“是的。”未对陌生人的搭讪表现出半点警惕和防范。他说话不紧不慢,稳重、平和。感觉有些许木讷,迟滞。但他绝非人们日常所见那种目光无神、痴痴癫癫、语无伦次的"傻子"或“疯子”。他身高1米75左右,体型健壮,头发花白如霜。单看外形,很难判断其实际年龄,应介于45至60岁之间。
原以为像他这样的流浪者,总有许多“不能说的秘密”,早已在心里筑起一道坚固的“防护栏”。让我颇为讶异的是,他有一种孩童般的真诚和直率。对我提出的各种问题,都非常认真地回答,没有一点迟疑,也看不出想要掩饰什么。
他的思维和话语是清晰的,至少在我们聊天时是这样。如果说有什么“问题”,应存在于性格方面,我无法探寻的内心深处。他略显自卑,爱低着头,但言语中时时闪现出不凡的智识。很显然,他受过良好教育。现在他是一名流浪者,再过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,他的日子一如平常。昆明春来早,大地万象更新,可他依旧萎靡颓唐。
他的出身、学历、家庭……与他目前的生活状态形成极大反差,让人不解。他激起我更多的好奇,后来又数次找到他。
“这几年说的话全部加起来,都没有这两天跟你说的多。”春节前的某个下午,一个多小时的长聊后,他如是说。
他说他没有固定朋友,偶尔能一起说话的,多是在公园或老年活动中心碰到的下棋的对手。他棋艺高超,那些久经“沙场”的老头儿,常被他杀得七零八落,投子认输,那是他最自信最得意的时候。
他也有表达的欲望,但流浪者与普通人之间,终究隔一道藩篱,作为世人眼中失败而落魄的形象,极少有人愿意倾听他们说话;他们也实在没什么人生经验或精彩故事可以与人分享,他们的人生哲学不为主流人群所理解、接受。大部分时间,他们自我封闭,自寻其乐,逐渐养成不爱说话的习惯。
“没有人说话,我就跟宇宙交流。”他的QQ昵称为“自然之子”,QQ空间内,偶有照片发布,镜头多半对着天空,辽阔而空虚,将照片放大,能看到不起眼的飞机飞过天际,亦或上午尚未消逝的残月。一些易被“常人”忽视的事物细节,吸引着他专注的目光。
孤寂的流浪者
时间回到年,初见他时。
那期间,常见他坐在公园的同一张长椅上,头发蓬乱,衣衫不整,脸似乎较长时间没洗了,戴一副金属框眼镜,身子斜倚在椅背上,低着头,手持一部iPad很专注地不知在看什么。他一直在这张椅子上,很少变换姿势,像谁摆放在椅子上的、一件陈旧的雕塑。只有iPad的扬声器里不断发出嘈杂的声音。他并不关心那些从他身旁走过的人,路人则对其投以异样的目光。
他看起来像个正在深度思考的思想者,身上散发出一种文化人气质,那是褴褛的衣衫掩盖不住的光芒。这必定是个有着特殊经历的流浪者,我心想。
他很知趣地与周围人保持着一定距离,安然自处。我猜他可能以公园为家,晚上就睡在这张椅子上,不然怎么大清早就出现在这里。只是他去哪里给iPad充电?怎么他手中的iPad时时有电?他在电脑上看什么?
年入冬后,包括年一整年,我还是常来这个公园,再没见到过他。昆明有时候也很冷,他怎么捱过冬天,会不会在某个寒冷的冬夜冻毙于街头。网络上不是偶有这样的“新闻”么。一个流浪者的生死,谁会真正在意。想到这,不由生出几分悲悯来。
“虽然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,人类可以搭乘太空船到月球,但却没办法看穿每个人心里的宇宙。”
这是电影《大佛普拉斯》中的一句旁白。年,我在看这部电影时,又想起曾在公园见到的“他”,竟一时分不清是电影还是现实。他还好吗?
《大佛普拉斯》中有也个名叫释迦的流浪儿,“3年前来到这个村里”,住在一个废弃的海防哨所内,像谜一样,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,就连他唯一的朋友、捡破烂的肚财,也只知道他要听着海浪的声音才能入睡。
离周围人很远,离“世界”很近
他仍然活得好好的,状态还更好了。让人感到欣慰。
他的上衣口袋内,有个声音在絮絮叨叨说话,说的是英文。他说那是BBC广播,手机播放的。现在他每天最重要的事,就是听BBC,了解世界各地的人在干什么,保持与这个世界的联系,并学英文。
“美国指控华为偷窃竞争对手测试手机的机器人技术;委内瑞拉反对派要进行自由选举,马杜罗把反对派领导人的财产冻结了;沙特每年有几百个女人往外跑,因为那儿很不自由,她们在哪儿居住、学习和旅游,都要征得父亲、丈夫、兄弟甚至儿子的同意;最近澳大利亚有的地方很热,气温达到50℃,某地启用了一座年建成的海水淡化厂……”
他离周围人很远,离“世界”却很近。
“听BBC始于大学期间,”他说,“最近几年听得比较多,用心听的时间,也有一万个小时了。”以前用收音机听,年花多块买了一部iPadmini,年在这个公园听了大半年,固定坐同一张椅子,因为那里可以蹭到某个单位的免费Wi-Fi。
今年9月3号,他在租住的房里睡觉,有人撬锁进来偷走了他的iPad、一张西南林大的饭卡和一张公交卡,还将他的裤子扔到窗户外。iPad已值不了几个钱,却是“家徒四壁”的他最贵重的物件。
现在他用来听广播的华为手机,是捡来的。
可能BBC官方也想象不到,在中国西南高原,一座叫昆明的城市,有个忠实的流浪听者,不分白天黑夜听着他们的广播,像依赖粮食、空气和水。
他在昆明主城西北部岗头山下的村子里租有一间房子,但只要夜间不太冷,风不大,他更喜欢呆在公园,“躺着或坐着听,夜间听更安静,更爽,听进去了,也感觉不到冷。就像跳交谊舞,人少时,更能沉浸在音乐里。”
天晴时,他就到户外找个地方躺着晒太阳,“拼命”吸收热量。他说自己夜间睡觉打鼾比较厉害,睡眠质量差,白天反而睡得更好。睡着时,广播也不曾关停过。
他自言英语听力水平“已经像听母语一样,比很多英语专业的人都好。”90年代初在南京上大学时,他经常跑到图书馆阅读英文报纸。那是他英语长足进步的时期。
“也不是所有单词都认识,刚开始也是连猜带蒙,但语言是有逻辑的,可以通过说话的逻辑和环境来判断词意,只要你认真,专心进入,跟谈恋爱一样,心里就装着她,带着好奇心,都能学好。”
年,我们“相遇”那一阵,他过得比较窘迫,身体也不大好,高血压,经常头晕,想到孤身在外境遇难测,突然有了一种紧迫感,加强了英文学习。大半年时间,每天起早摸黑,就为听BBC。
“那时候脸比较花,也懒得洗衣服。”他说,某次,医院旁的一家理发店理发,老板直言不讳地怼他:“你是个流浪汉。”
流浪汉!
终于有人愿意当他的面说出这3个字,此前旁人都只用目光表达差不多的含义。他知道流浪汉意味着什么,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流浪汉,毕竟他还租有一间房子,每天仍在努力学习,形象也没那么糟糕。他认为自己只是选择了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方式。
理发店老板就像那个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。他没觉得尊严扫地,没感到不快,而是接受了自己“的确像个流浪汉”这个新的事实,向老板竖起大拇指:“你说得很对。”
没有“巅峰”的人生
“我的英语很快就能发挥作用。”他说,希望未来可以找到一份与此相关的工作,不过他也坦陈,自己早已对工作失去兴趣,十几年没上班了。
“上班时经被公司开除,或者公司找各种理由延长我的试用期,觉得不太公平,就自己辞职不干了,后来慢慢对工作失去兴趣。”
在公司需懂得跟人打交道,处理好人际关系,但他“不谙世事”,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,如何搞定领导。离开学校走入社会,他做得最长的一份工作,是在深圳宏碁电脑公司,干了两年。
年,他读硕士时的同学、才刚进入腾讯公司的丁珂,想把他介绍到腾讯,但他未通过面试。“那时腾讯规模还不大,当时我进去的话,干到现在,也算个元老了。”而丁珂,现在是腾讯副总裁。
深圳4年,而后厦门4年,北京、天津等地,他也待过,许多同学和老师都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,他的人生却一直在下滑,从未有过“巅峰”。30岁以后,再没做过一份稳定一年以上的工作,渐渐已无力养活自己。他曾在厦门捡瓶子卖,弟弟知道后十分震惊恼火:你一个研究生,去跟捡瓶子的人竞争,还要不要一点脸面?此后,他再没捡了,靠家人接济度日。
年,他回内蒙考了个造价工程师证,证押在舅舅的造价工程师事务所,舅舅每年给他一点生活费。近两年这笔钱没了,弟弟和母亲接着供养他。母亲是事业单位退休职工,弟弟是普通职员,收入并不高。
“不工作最大的损失是失去自由,没有工作,就没有钱,不能吃想吃的东西,去想去的地方。”他说,至今他从未正儿八经谈过一场恋爱,尚未将婚姻问题纳入议事日程。“这些年花在女人身上的钱不到1万元。”
他不喜欢与人交往,认为“交往不是必须的,还不如听BBC。”甚至与家人相处他也感觉到困难,“包括我弟我妈,有时候我几个意思,他们一个意思也理解不了。”
我更愿意相信,他所谓的“不喜欢与人交往”,实则是失去了“交往的自由”,现实将他牢牢挤压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。
年,大学同学毕业20周年聚会,他是班上失联的两名同学之一,同学们找他,破费了些周折,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去参加,但同学给他寄来一件聚会纪念T恤。他加进了班级